01
在浩大的宇宙中，有这样一个星球。
它环绕着一颗巨大的类似太阳的恒星公转而动，但和我们所知的地球不同，它不会自转。
所以理所当然的，它的一天没有昼夜之分。
星球的一半是极昼，星球的另一半是极夜。
然后，仿佛是在这天地还未形成之时就已经订好了规矩一般。
星球上所有的人都坚信。
住在极夜一半的都是坏人，因为那里没有光，那里全是黑暗；住在极昼一半的都是好人，因为那里没有暗，那里全是光明。
但是仅仅只靠正反，就能清清楚楚的区别所有好坏了吗？
02
「爸爸，我是坏人吗？」
年幼的莱特一边把粗糙的牛角面包撕碎，一边向眼前的灰发中年男子提问。
「当然不是。」
男子的声音有点嘶哑，但是如果只评价音色的话，那是带着阳光的色彩。
「……可是外面的人都说我们是坏人。」
莱特低下头，把撕好的面包蘸到蔬菜汤里，说是蔬菜汤，其实就只有土豆和几根青菜。
父亲也没继续说话，像是在思考什么。
咀嚼是这阵沉默里唯一的声音。
很快，父亲吃完了他的那份食物。他收好餐具，望着面前只吃了几小口，闷闷不乐的莱特。
「莱特，你觉得爸爸是好人吗？」
「当然是！」莱特斩钉截铁，没有一丝犹豫。
「……为什么？」
「因为我明明不是爸爸亲生的，你还给我饭吃，把我当成亲儿子养大。」
「就因为这样吗？」
「还有还有，别人爸爸总是会拿小孩子撒气，爸爸你就从没打过我。」
「那是因为莱特是好孩子，如果你犯了大错，爸爸也是会教育你的。」
「呜姆……总之爸爸就是好人。」莱特咬了一大口面包，赌气似的咽了下去。
「……所以对于莱特来说，只要是给你饭吃，不打你的人，就是好人了吗？」
「不是的……不是这样的。」
「那到底是怎样啊？」父亲露出了一点微笑。
「……我不知道，但是爸爸你说的肯定不对。」
「莱特。」父亲站起身双手搭在莱特的肩膀上，认真严肃的望着他的眼睛说。
「这个星球虽然分了正面和反面，分了极昼和极夜，但是却并没有真正的区分好人和坏人。至于他们说我们是坏人，是因为我们住在极夜。这里世世代代都是坏人居住，他们潜意识里都认为自己是坏人。」
父亲松开手，重新坐回板凳，但是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莱特。
「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，当我们去评判一个人的好坏时，我们仅仅只是用我们已知的信息在判断。所以，没有人能决定一个人的好坏，但是，我们自己可以决定我们要做好人还是坏人。」
「……听不懂。」莱特皱起了眉头。
「是啊，这番话对现在的你来说太深奥了。那我说得再简单一点。」父亲一边说着，一边穿上了大衣。「莱特，你觉得杀人犯是坏人吗？」
「当然啦！」斩钉截铁的回答。
父亲稍稍皱眉露出了一丝苦笑。
「那如果爸爸杀过人呢？你还觉得爸爸是好人吗？」
「……这，爸爸太狡猾了。明明你没杀过人。」莱特嘟着嘴反驳。
「哈哈哈，这只是假设，假设爸爸杀了人，你可能会觉得爸爸是坏人。但假设那个人曾经害死过爸爸的亲人呢？那到底怎样做才是正确的，怎样做才能算是好人呢？」
父亲从椅子上拿起背包，在包里摸索着什么东西。
「……我不知道，我想不明白。」
「那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，莱特。」父亲浅浅的笑了。「因为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彻底想明白，所以我们才不能停止思考。而为了更好地思考，我们需要更多的知识。」
父亲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，那是一本破旧的、有些许残缺的书。
「给，莱特。这本书爸爸小时候看过，是我曾经最喜欢的故事。」
「爸爸！我们的钱不够买书！明明吃的都快买不起了！我都说了我不需要的！」莱特的小嘴嘟得更高了。
「不行的噢莱特，食物仅仅只能填饱肚子，书本才能填饱精神。我可不希望我的儿子长成一个没有思想的人。」
父亲背上了包，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，打开了残破的木门，门外没有光，门外是一片黑暗。
「那么，我去工作了，好好读书啊莱特。」
「……一路顺风，爸爸。」
啪嗒，木门轻轻关上，留下屋里微弱的烛光，和一个手抱着破旧书本的男孩。
其实莱特很喜欢读书的，因为父亲教莱特的第一件事就是识字。
「逐光的狮子。」
微光里，男孩念出了书的名字。
03
「里奥！我回来了！」
一位医生打扮的妇女推开门，朝着屋里喊道。屋里充斥着阳光，在光的漫射下，空气中的灰尘也闪闪发亮。
「妈妈！」从屋里冲出来一个小男孩，阳光照射在他的脸庞上，脸上的笑容也更温暖了几分。
里奥用力地抱住了母亲。
「里奥，有好好看家吗？」母亲笑着，但是看上去有一丝疲惫。
「恩！我有把作业好好写完！昨天的考试也是第一名！」
「了不起，了不起！真是妈妈的好宝宝！」
「妈妈呢？工作辛苦吗？」里奥保持环抱的姿势，抬起头望着妈妈问道。
「恩，辛苦，但妈妈是医生，这是我的工作。我们辛苦一点，就有更多的人获救。」母亲伸出手抚摸着里奥的头，蓬松柔软的头发让母亲漏出微笑。
「里奥，可以放开妈妈了吗？妈妈要去换衣服休息一下了。」
「……好。」虽然有点不情愿，里奥还是放开了手。
母亲是知道的，里奥是一个怕寂寞的孩子。但是没办法，自从丈夫去世以后，她要顶着悲伤照顾孩子，还要拯救无数病人。她想过把里奥交给丈夫的父亲，也就是里奥的爷爷照顾。可是里奥拒绝了，因为他只想跟妈妈在一起。
「里奥，等会儿妈妈醒来再陪你吧，到时候不管里奥做什么我都奉陪到底！」
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愧疚，母亲做出了承诺。
「好！太好了！那妈妈你快睡觉！我去帮你把房间里的窗帘拉上！」笑容重新在里奥的脸上绽放，阳光下奔跑的身影让母亲倍感欣慰。
在妈妈睡觉的时间里，里奥翻出了游戏，翻出了绘本，脑海里全是和妈妈一起玩耍的预想。
可是还没到妈妈睡醒的时间，电话的铃声就无情地打破了里奥的幻想。
接了电话的母亲立马换上了衣服，准备出门。
就在开门的时候，母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，转过头看着阳光下的里奥。
「对不起啊里奥，明明跟你约好了……」
「没事的妈妈，妈妈是去拯救生命，我没事的！」男孩这样说了。
「真是懂事的好孩子！妈妈下次一定陪你玩！一定！」
门外的阳光拉长母亲的影子，灰色的影子照在了年幼的小里奥的脸上。
这是妈妈不知道多少次和里奥做下约定了，可是妈妈都忘了。只有里奥记得，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一次约定。
里奥是知道的，母亲身为医生却没能拯救成为病人的父亲，那是多么的自责，所以自己不能任性；母亲是为了不让其他人也失去对自己最重要的人，所以拼尽全力去拯救，所以自己要懂事。
更重要的是，自己和母亲住在这个永远充满阳光的地方，所以他们只能成为好人，而好人一定会为他人着想，所以母亲这样才是正确的，自己这样才是正确的。
啪嗒，厚重的铁门缓缓关上。阳光洒落在里奥的背上，阴影无声的攀上他的脸庞。
如果自己是坏人，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了呢？是不是就可以不懂事地缠着母亲撒娇了呢？是不是母亲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，不用那么自责了呢？
……当坏人……真好啊。
04
屋里燃着星火的烛光，窗外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夜。床上躺着生病的父亲，床边站着已经十六岁的莱特。
「莱特，咳咳，你该去工作了。」父亲吃力地说着话。
「可是老爹！你病得越来越重了！」莱特焦急地回答，「这样下去你！……」
「咳，我没事的……虽然想这么说，但是我的身体确实不行了……」父亲想撑起身子，但是失败了。「……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规律，住在极夜病死，再常见不过了。」
莱特赶紧上前轻轻地扶起父亲，靠在残旧潮湿的墙上。
「他们病死是因为他们是坏人，老爹是好人，所以绝对不该病死。」和儿时一样，莱特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。
「莱特。」父亲低下了头，沉默了良久。「怎样分别一个人的好坏啊？现在明白了吗？」
「……还是不太明白，但是，我认定是好人的人，一定会去相信他不是坏人！就算最后他变成坏人伤害了我，也只是我自己有眼无珠。」
「咳咳，哈哈……这个回答不算坏，你有好好思考了呢莱特……咳咳，但是还是不够，这个想法太傲慢了。」
父亲颤抖着拿起药粒放进嘴里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，接着说道。
「莱特，你觉得自己是好人吗？」
「……我做的所有事都问心无愧，我觉得我是好人。」思考了一阵，莱特给出回答。
「那为什么你会生在极夜呢？」父亲眼神突然亮了起来，直直地看着莱特的眼睛。
「我不知道……」莱特摇了摇头。
「那……你觉得你该生在极夜吗？」
「………………也许是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，这辈子来赎罪吧。」
「哈哈哈！咳！哈哈！咳咳……你会这样想？别逗我笑了莱特，你可是我养大的！你一定觉得你生错了地方吧！咳咳！」父亲激动地咳嗽起来。
「老爹！你不要紧吧！你先躺下我去买药！」
莱特瞪大了眼！
等等……药？莱特开始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。
父亲的药，昨天就吃完了，那刚刚他吃的……是什么？！
「是毒药，莱特。」父亲望着他笑了。「好孩子，能不能给爸爸念个故事，就那本《逐光的狮子》。」
「开什么玩笑！混账老爹！诊所！赶紧去诊所！」莱特记得红了眼睛，立马穿上了大衣准备出门。
「站住！咳咳！」父亲咳得吐出了一口血。「来不及了！你给我过来坐下！为了爸爸念书吧，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。还有，以后不准再说脏话，那是坏习惯。」
莱特红着的眼睛终于崩溃了，眼泪从里面缓缓流出。他找到了那本破旧残缺的书本，说是书本，其实只是一本比较难懂的绘本。
哽咽着，莱特用掺着一丝喑哑的声音读出了这个小故事。
「在很久很久以前，久到世界的诞生之初。在某个地方，有一只狮子。它有着柔顺的鬃毛，宽阔的背脊，锐利的爪牙，灵动的尾巴。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见，并不是它瞎了，而是周围都是一片黑暗，久而久之它的视力越来越差，终于有一天，它闭上了双眼。可是第二天它却看见了远处有一点微光！二话不说，狮子开始奔跑起来，鬃毛在风中飞舞，背脊宛若流水，爪牙与地面摩擦，尾巴彰显着兴奋的心情。」
莱特擦了擦眼泪，望了望床上已经回光返照的父亲，咬着牙接着念。
「不知道跑了多久，狮子渴了，但它继续跑；狮子饿了，但它继续跑；狮子摔倒了，但它站起来继续跑……终于，狮子累得再也跑不动了，它慢慢地停下，无力地趴在了地上。可是眼前的那点微光还是那么遥远，就像狮子根本不曾踏出一步一样。可是狮子没有放弃，它睁开眼就跑，跑到自己累得闭眼，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。终于，那点微光渐渐放大，出现在了狮子的眼前，那是一根小小的蜡烛。直到此时，狮子才意识到，自己其实早就看不见东西了，这个光芒只是自己心里想象出来的光芒。」
莱特翻到了最后一页，原本残缺的地方多出了一封信。
「……真是一个好故事啊，莱特，想知道最后的结局吗？」
「恩……当然想了，可是老爹你总是不告诉我，还说要让我自己去思考。说什么买来书就是残缺的，其实是你自己撕掉的吧……」莱特的话里带着一点哭腔。
「那爸爸讲给你听吧，最后狮子心中涌现出了更强烈的光芒，它没有丝毫犹豫地继续开始了奔跑。」父亲的眼神一点点的黯淡，「现在，该你去逐光了莱特。去极昼的那一半吧，那里能找到你要的答案。」
「老爹！……我只想你在我身边。」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。
「傻孩子，我知道的，我一直都知道的，你向往着光芒，这里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。那封信等你到了极昼才能打开，也算是爸爸我的一点心愿吧，可以的话，把我的骨灰撒在星球两半的交界处吧，谢谢了莱特。能抚养你……我很……开心……」
父亲阖上了眼。
几天后，屋里再也没有烛光。相对的，在这漫漫黑夜里，多出了一只火把的光芒。
05
公寓里阳光明媚，窗外的鸟叫和蝉鸣交织在一起刺激着耳膜。母亲呆坐在餐桌旁，十六岁的里奥站在她的旁边。
「母亲大人，您没事吧。」
母亲并没有回答，呆呆的望着窗外。
「母亲大人？母亲大人？」里奥逐渐提高了音量。
「啊？！怎么了里奥？」终于，母亲回过了神。
「母亲大人，发生了什么事吗？您回来了一直没说话，我很胆心您。」
「没什么大事……对了里奥，我们明天出去玩吧。」
「母亲大人？您邀请我我很高兴，但是您明天不上班吗？最近不是有一个病重的病人需要治疗吗？」
「恩……」母亲没有说话，眼神又黯淡了一些。
「难道是因为顾虑我吗？没事的母亲大人，我现在长大了，不再时时刻刻需要您看护了。」
母亲转过身面向里奥，轻轻用手环抱住了他。
「我的好孩子，你都长这么高了……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，一直都让你一个人，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，我……我！呜呜呜……」
母亲开始了啜泣，手足无措的里奥就像是木头人一般，一动不动。
「妈妈……到底怎么了呀，讲给我听好不好。」里奥去掉了老师教的敬称，换回儿时的称呼。也许会显得更亲切，里奥是这么想的。
怀中的母亲渐渐停止了哭颤。原来母亲这么娇小，也难怪里奥会这么觉得，毕竟上一次母亲抱他是在几年之前了。
「那个病重的病人，患的是和你爸爸一样的病。妈妈又输了，我没能拯救他。」
母亲吸了吸鼻子，说出了原因。
「……病人是一位有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教师，是一位很平和善良的人。他死去的时候，他的妻子发出的惨叫，和我失去你父亲的时候一模一样……我想，她是恨我的，恨我没能拯救她的丈夫。」
「不会的妈妈！她会明白你尽力了的，因为住在极昼的大家都是好人，大家都会互相体谅。妈妈你没有错，别自责了。」
里奥用手摸了摸母亲的头，想起小时候他不开心母亲都是这样做的，不知不觉他轻轻地笑了。
就这样过了很久，母亲松开了里奥，擦了擦红红的眼眶。窗外的光芒还是那么温暖，鸟叫和蝉鸣还是那么响亮。
「我真是……让儿子见到这么不成熟的一面，真是不合格。」
「没有的事！妈妈……母亲大人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一位成熟稳重又非常善良的母亲！」
「……别这样说里奥，从小我就没怎么管过你。因为里奥很懂事，妈妈一直在被你包容着，就连现在也是……里奥能是我家小孩真是太好了！真的，太好了。」
「……不是的母亲大人，我还是很不成熟，我也曾在心里抱怨过您。」
「那是理所当然的，这是我自作自受。所以……为了弥补这个错误，哪怕只是弥补一点点……明天陪妈妈去散散心吧，院长也让我在家休养一周。」
「恩，好的……妈妈。」
不可能拒绝的，因为里奥一直期待着能有这一天。自从父亲去世以后，里奥已经被懂事明理和好人观念所麻木，直到这一刻，里奥才想起自己是多么想要母亲在身旁，自己是多么的寂寞。
可是残酷的是，就像这颗星球有正与反，人也一定会有幸与不幸。
里奥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，可是他想不到它来的这么快这么残酷。
那天母亲带着里奥在一家高档西餐厅共进晚餐，里奥非常的开心，并不是因为那些从来没吃过的高档料理，而是能和母亲一起聊天，一起吃饭让他感觉非常幸福。
吃完饭之后，在回家的路上，他们遇见了那位死去教师的妻子，她似乎想跟母亲交谈，于是母亲让里奥先回了家。
两小时后，就在里奥想着明天去哪里玩的时候，医院的院长打来电话说母亲出车祸了。
等里奥赶到医院的时候，母亲已经抢救无效，死亡了。
里奥看着那具盖着白面纱的尸体，两脚一软跪下了。心脏跳的很快，体温升的很高，可是却觉得手脚冰冷，可是却流不出一滴眼泪。
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，快到让人觉得只是一场噩梦。
里奥颤抖着用手摸向了自己的脸，然后狠狠地捏了下去。
「……好疼。」
这不是梦……是现实啊。里奥因为疼痛挤出了一滴眼泪，然后像是洪水决堤一样，眼泪越积越多，倾泻而下。
「啊啊啊啊啊……啊啊……」
阳光普照的医院里，少年绝望地嘶吼着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警察将里奥带到了警局，简单的做一下记录。被带到警局的，还有住在乡下的爷爷，也是以后里奥的监护人。
警察告诉他们，撞死母亲的是一辆货车，车上的司机急性心脏病突发死了，失控的货车撞向了红绿灯口的母亲，因为是比较偏僻的路段，过了五分钟才有人察觉，最终错过了抢救时机死亡了。
解释完原委后，警察递给了里奥他们一台电脑，让他们确认一下当时的监控录像。
这是一件痛苦的事，因为要亲眼看着你最亲爱的人死去，可是里奥没有犹豫，点击了播放。画面里，被撞倒的母亲手朝着一个方向伸去，嘴巴好像蠕动着在说什么。里奥顺着看过去，发现监控的角落有一个熟悉的身影！
是那个教师的妻子！
「警察叔叔！你看看这个！」里奥大叫着站了起来。
「怎么了？」
「这里的人是我妈妈病人的妻子。」
「恩，然后呢？」
「我妈妈在向她求救啊！她见死不救了！一定是她害了我妈妈！」里奥激动了下了判断。
「我能理解你的心情，但是这种没有证据就责怪他人的思想，实在不是一个好人该有的思想。」
「可是！……」
「那位女性我们问过了，她说没有听见求救声，只看见货车撞在了围栏上。以为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，加上当时丧夫之痛，就没有精力理会。」
「肯定是借口！怎么会没看见！她一定撒谎了！」
「少年……我们好人是不会撒谎的，我知道你现在难以接受，但我们一定要理解他人而不是妄加猜测，这才是一个好人该做的事。」
里奥沉默了，警察确认完一些简单的事项后，将他们送回了家。
几天后，爷爷搬了进来。这间被阳光挤满的公寓里，显得是那么的空空荡荡。里奥双手抱膝蜷缩在窗子底下，阳光从他的头上穿过。
「里奥，你将来怎么打算啊？」爷爷怕里奥钻牛角尖，随口开启了话题。
可是里奥像是没听见一样，沉默着。
「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？」
「……」
「老师，程序员，医生什么的，有想过以后当哪种人吗？」
「……」
「唉。」无奈的爷爷叹了一口气。
「……坏人。」微微沙哑的声音传进了爷爷的耳朵。
「里奥你说什么？」
「我说我想当坏人。」
「……为什么？」爷爷很高兴里奥开口说话了，但是却因为他开口的两个字倍感担忧。
「因为……当坏人被欺负就算了，那是我自作自受。当好人要是还被欺负……就太可怜了。」
「这……」爷爷一时语塞。
「开玩笑的，开玩笑！我以后要当医生，像我妈妈一样拯救别人。」里奥抬起了头，红红的眼角，大大的微笑打消了爷爷的怀疑。
「那就好，那就好。」爷爷相信了里奥，因为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，他们从来不撒谎。
可是。
撒没撒谎，是不是玩笑……只有里奥一个人知道。
06
莱特哈出一口气，搓了搓冻僵的手，然后扯了扯破旧的衣服，尽管知道这是心理安慰，莱特还是觉得暖和了一些。
离开那间破旧的小屋已经十年了。
这十年里莱特不停地往东方走，每次到达小镇就在镇上找了几份零工，以此攒足补给的钱财，而后买下水和食物，然后继续向东。
镇上的人并不像父亲那样和善，旅途的风景也仅仅只有一片黑暗，但是莱特很开心，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开心过。
一个人有一个明确的目标，然后拼命去实现它，难道不幸福吗？
至少莱特是这样觉得的。
所以他坚持不懈，所以他任劳任怨，所以他手中的火把永远是那样明亮。尽管在漫漫长夜之中只是星星微光，但也算是为旅途的风景添上了一点颜色。
可是现在莱特遇到了一个大麻烦。
他望着眼前高不可测的冰山发出了惊叹。极夜常年寒冷，从没下过雨，只会下雪，所以道路旁总会有清扫的积雪。
但是这里的道路并没有清扫的痕迹，这意味着这里鲜有人至，也意味着也许这里就是旅途的终点了。
也就是说，翻过这座冰山，也许就能到极昼了。
可是莱特没有准备登山的工具，只能往回折返。虽然心里开始忐忑不安，但是一想到这座冰山就是极昼和极夜的交界之处，莱特就变得越来越兴奋。
回到上一个小镇，莱特开始着手准备登山的道具。
帐篷，冰镐，冰铲，冰爪，绳子和补给。
三个月后，莱特再一次站在了冰山的下方，开始了挑战。
镇上的人都嘲笑莱特是个不要命的傻子，因为这里没有人会想不开去攀爬冰山。莱特并没有给予理会，他坚定地开始一点一点的向上。
与此同时，寒冷也开始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身体。
没有经验的莱特艰苦的攀爬着，他知道必须加快脚步，否则就会在半程冻死。
没有火把，没有热汤，没有说话声。只有呼啸的寒风，凿冰的碎音，以及绳子与手的摩擦声。
有稍稍平整的地方就用冰铲改造一下，然后搭起帐篷沉沉睡去。醒来时就继续开始向上攀爬。没有时间观念，仿佛这一生都是在为这一件事而努力。
莱特笑了笑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给他看那本绘本了。因为他就是那头狮子啊，醒了就向前跑，累了就趴下睡，绝不放弃。
上面就是他心中的微光，他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！
要快，再快，更快，快到死神追不上他！
向上，向上！向上！！
上面就是他的梦想！
叮！冰镐订进冰里发出清脆的声响，莱特用尽最后力气翻上平台，累昏了过去。
几小时后莱特睁开了眼。
地平线的远处，是稍稍泛白的天空。莱特立马坐了起来环顾四周，然后轻轻笑了出来。
原来这不是一座冰山，而是一个断层。
断层的顶部是几条被冰封的河，这座冰山是瀑布形成的啊。
「哈哈哈哈……被摆了一道啊。」莱特眼角流出的眼泪，下一秒就结冰被风吹散。
莱特吃掉了仅剩不多的补给，背上行李沿着冰封的河流向前走去。
天空泛白的面积越来越大，而后出现一点橙光，然后慢慢扩大，慢慢浓郁，慢慢变成明亮的红色。
终于，地平线的边缘出现了绚丽的白光，河水在这里渐渐融化，周围是绿色的森林，在路边上有一台长满爬墙虎的报废的汽车，暗示着人迹罕至。
莱特望着眼前这片美丽的景象，缓缓坐了下来。
极夜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片风景，因为他们根本不想。他们自甘堕落，他们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是坏人，他们不会想着冰山外面有什么，他们只会觉得攀爬冰山等于无用功，等于死亡。
可是好人和坏人，仅仅只是一座冰山的区别吗？
莱特从包里取出父亲的遗物盒，盒里装的是一小坛骨灰和一封信。
他摸了摸骨灰坛，在极昼与极夜的交界处，拆开了这封信。
07
里奥洗了把脸，揉了揉鼻梁。望着镜子里挂着黑色眼袋的自己，使劲拍了拍脸。
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？他已经不记得了。
自从当上医生之后，时间就像瀑布，一股脑儿的哗啦哗啦往下流。脑海里只有该做的事和能做的事，一眨眼，里奥已经三十了。
他年纪轻轻，却成了医院里的首席医生。自从母亲去世以来，里奥就不停的学习，他放弃了娱乐，放弃了人际关系，疯狂地钻研医学。
他想攻克那个不治之症，那是父母的心愿。
不负众望的，他做到了。
就在刚刚这几天的不眠不休里，他总算彻底弄明白了这个所谓的不治之症。但他高兴不起来，因为造成这个不治之症的罪魁祸首……是阳光。
人体总会对某种物质有过敏反应，个人体质不同，过敏物质也不同，过敏反应的强度也会不同。和过敏类似，这个不治之症就是不能长期处于日晒，一旦皮肤接触阳光，细胞就开始急速衰老，与此同时为了补充死去的细胞，人体会自动诞生新的细胞，但是人这一生分裂的细胞是有限的，所以最后，会老死。
所以不管怎样的药物都没用，因为那就是自然的老死。尽管从皮肤看来还很年轻，但是体内的细胞确确实实都是衰老细胞。
里奥看着镜子里满脸胡茬的自己，无奈的笑了。
所以这到底算是什么啊？阳光可是好人的象征啊！开玩笑的吧？难怪是不治之症，因为极昼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让自己自满的阳光会是杀害他们的凶手。
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产生原因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，所有极昼的人都患有不治之症，里奥也不例外，只是因为体质原因会产生个体差异，也就是寿命的长短差异，这也是极昼人民最长寿命不过六十的原因了吧。
砰的一声，洗手室的门被打开。
「里奥医生！有急诊！情况紧急请立刻到手术室！」
「来了。」里奥擦了擦手，甩了甩昏沉的头，向手术室走去。
穿上消毒服，戴上头套和手套，里奥来到了手术台前。
病人已经昏死过去，嘴上插着呼吸器，头部轻微擦伤，脸上的血液已经干涸。但是里奥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，这是那个对母亲见死不救的女人！
不管别人怎么说，在里奥心里，这个女人就是害死了母亲！
里奥的呼吸开始急促，脑海开始闪过零星片段。
为什么不救她？你当时明明就在她旁边！
——纯白的床、微笑的父亲、哭泣的母亲、透光的玻璃、平行线的心电监护仪、阳光下拖着玩具的我的影子。
为什么不救她？她都伸手向你求救了！
——疲劳的母亲、白大褂的衣角、公寓的门、明亮的窗外、散落一地的杂物、阳光下孤零零的我的影子。
为什么不救她？她是好人啊！你……不也是好人吗？
——黑白的照片、病床上的爷爷、看上去温暖的阳光、光照下弥漫的粉尘、无能为力抱头痛哭的我的影子。
既然你不救她，我是不是也可以……不救你呢？
「里奥医生？里奥！发什么呆呢！你主刀！」
里奥回过神，发现周围的医生都看向自己。
「……哦。」
「病人的家属就在外面，两个孩子，你要是失败了他们可就没妈妈了！振作点啊！」
「不好意思……有点没休息好，开始吧。」
我是好人，更是医生，我要拯救眼前的人，不管他和我有没有私人恩怨，我都应该救她。
她也是好人，她有两个孩子，她也是一名母亲，为了她的孩子不像我这样，我应该救她。
身为好人，能帮助别人自己也会感到快乐，更别说是拯救一条人命，所以我应该救她。
我该救她，我该救她！我该救她！！
里奥心里不停默念着，脑子里也一直寻找着理由。可是里奥内心的最深处知道，拯救这个人他一点也不快乐，相反，他很痛苦。
我该救她，但这并不等于我想救她。
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们以后的人生着想？明明是你们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。但我必须救你，因为我他妈是个好人！去他妈的好人！
七小时后，手术结束，里奥倒在员工休息室里，沉沉睡去。
08
信封里有两张纸，一张是信，另一张是被父亲撕下来的绘本的最后一页。
那是一张图片，图上是一片黑暗、一只狮子、一点烛光，图下写着。
「狮子疲倦的趴下来，用身子围绕着那一点蜡烛，微笑着沉沉地睡了过去，再也没有醒来。」
莱特无声地笑了笑，看起了信。
——
亲爱的莱特
我的好孩子，想必你已经翻过冰山了吧，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。
你一定会问我，为什么我知道冰山吧，因为我也曾去过那里，在那之后不久，我就捡到了你。至于我为什么会去那里，具体缘由和你没有太大关系就不说了。
之后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骗你吧……
那本绘本是我曾最喜欢的书，尤其是结局。因为那头狮子的结局跟我一模一样。
可是你不同！
你不该是这样的结局，你应该去追逐更大的光！所以我编造了一个结局，但是我打从心底里认为那才是你的结局。
我的莱特，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，虽然你生在极夜，但是一个人的好坏凭什么用地域来区分？这不是很奇怪吗？好人和坏人，差距仅仅只是一面冰墙？
实在可笑。
我想说的是，挺起胸膛活下去吧莱特，你的心是好人的心，与极昼极夜无关，我相信你是好人。但是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你自己一定要坚信自己是个好人！
没有人能决定一个人的好坏，但是，我们自己可以决定我们要做好人还是坏人。
现在你能明白这句话了吗？
其实我不是一个好人，我杀了人，我杀死了曾经相信光明的自己。
但我从来没有后悔，我接受了自己活到了现在。
所以不管发生什么，你都要接受自己，也要相信自己善良的心。
你永远都是让我骄傲的孩子。
也是我最后逐得的那一点微光。
莱特，你的名字就是光。
爱你的父亲。
——
「……笨蛋老爹，又骗我哭。」
莱特吸了吸鼻子，用手擦了擦脸。
泪水没有结冰，因为一缕阳光照在了莱特的脸上。尽管知道多半是心理作用，但他还是觉得非常温暖。
莱特缓缓打开骨灰坛。
「……再见了，老爹。」
莱特将坛子倒过来，骨灰从坛子里倾泻而出，被风扬起四散而去。
阳光下，骨灰和冰屑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，羸弱星光。
阳光下。
莱特向着光芒前行。
09
从昏睡中清醒的里奥决定了一件事，以后要随心所欲的活下去。
不再考虑他人的看法，不再忽视自己的情感，不再克制自己的行为。
他留下辞职信和研究成果，用存款买了一台跑车。
然后一路向西。
他要去极夜，他要逃离极昼人信仰的阳光，他要活下去。
至于其他人，他再也不想管了，研究成果已经给你们了，剩下的自己去决定，里奥是这么想的。
他是第一次怎么想就怎么做，这让他打从心底里感到愉悦，甚至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多巴胺的分泌。
他轰踩着油门，崭新的跑车发出古龙般的轰鸣，背着盛大的阳光不停向西前行。
走走停停，吃吃喝喝，遇到加油站就加油，遇到美景就休息。
里奥还是第一次活得这么惬意，就好像自己的人生现在才开始，之前的人生都白活了一样。
大概过了几十天，里奥开着刚加满油的跑车，向西启程。这次再也没有看到加油站，这也意味着他快到头了。
太阳在他身后落下，天空逐渐泛红，等到白光快要消失之时，跑车终于没油了。里奥不得不开始行走。
温度越来越低，里奥开始微微颤抖。终于，里奥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断层，身后的天空也变成了黑与白的渐变色。
「这就是好人和坏人的区分吗？实在可笑。」
里奥望着眼前的冰山断层，无奈的笑了。这样的结局仿佛是在否定他的整个人生，他叹了口气，开始向下攀爬。
五年后，里奥在极夜定居了。
他过得随心所欲，也不再当医生，说到底那也只是从母亲身上借来的梦想。美中不足的是，从冰山上下来时伤着了腿，落下了病根，走路一瘸一拐。
但他并不开心，因为他弄不明白一些问题。
「这个星球上，分了极昼和极夜，但只凭这一点，真正就分开了好人和坏人吗？」
「归根结底，怎样才算好人，怎样才算坏人？」
「来到极夜的我，算是坏人了吗？那之前住在极昼的我又算什么？」
这些问题一直萦绕他的心头，直到那一天。
他捡到了一个婴儿，他下定决心要抚养他。
因为他突然豁然开朗。
「假如从小就教导他“好人”的思想，那么他一定会向往极昼。终有一天，他会到达我曾生活的世界，那时候就能导出唯一的答案。」
这个世界没有好人坏人，只有想成为好人的人和想成为坏人的人，除此之外，人与人之间再也没有其它差别。所以，没有人能决定其他人的好坏，能决定的只有你自己。
没来由的，里奥想起了以前的绘本，那是妈妈最后给他念的一本书，逐光的狮子。
妈妈告诉他，里奥这个名字就是狮子的意思，所以自己一定要追逐光明。
里奥想起了狮子的结局，轻声的笑了起来。
「你就是我最后逐得的光。」
里奥左手举起火把，右手抱起婴儿。
「从今天起你就叫做莱特了，那是光的名字。」
火光里，婴儿睁开了眼睛，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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